钱壮为《品读苏东坡》连载26：第八章 超然台
第八章 超然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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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代文官待遇远较武人为优，除了薪俸优厚以外，各地方还由朝廷拨给公使钱，类似今天的业务招待费，用于宴请宾客，接待路过的各地官员，或者用于本地官员差旅之资。当时冗员、冗费问题突出，公使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新法实行以后，公使钱削减了很多，这使得本已捉襟见肘的密州知州衙门更加困窘。
与富庶的杭州相比，密州只能是穷乡僻壤。苏轼从通判杭州到知密州，看似升官，实则从前是舟楫通衢，如今是车马劳顿；从前是雕栏画栋，如今是房屋简陋；从前是湖山胜境，如今是桑麻原野；从前是衣食无忧，如今是斋厨索然。如同我们每个人一样，人到中年，骤然换了一个环境，都会有些许不适，何况前后还存在巨大反差。在给朋友的信中，苏轼反复回忆在杭州时与杨绘、张先等人的交游唱酬，抱怨密州“城中无山水，寺宇朴陋，僧皆粗野”，新环境连个朋友都没有，连僧侣都看起来乱头粗服，远不如辩才、可久等人灵透。过去的湖山之游，只能在记忆中搜寻了。
苏轼这时已经居官十九年，非但没有富贵，日子反倒越过越穷，以至于每日与同僚在古城荒废的园圃中挖些杞菊之类野菜，给寡淡的饭食增加一些调节味蕾的东西。唐代陆龟蒙好食杞菊，五月至夏，枝叶老硬，气味苦涩，犹食不已，曾作《杞菊赋》。苏轼读后质疑寒士再穷困潦倒，也不至于嚼啮草木，想不到如今却又在自己身上应验，于是作《后杞菊赋》自嘲：
“吁嗟！先生，谁使汝坐堂上，称太守！前宾客之造请，后掾属之趋走。朝衙达午，夕坐过酉。曾杯酒之不设，揽草木以诳口。对案颦蹙，举箸噎呕。”
我说先生啊，是谁让你坐在堂上，还叫做太守！前有宾客请你吃饭，后有手下僚属跟从。从早上到中午，再到傍晚酉时以后，这么长的时间里，没有喝过一杯酒，只是拿草木骗骗自己嘴巴。对着饭桌，皱起眉头，拿起筷子，难以下咽。你瞧你这日子过的，混成这个熊样。
“人生一世，如屈伸肘。何者为贫，何者为富？何者为美，何者为陋？……春食苗，夏食叶，秋食花实而冬食根，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。”
我听了之后，笑着回答说：“人生在世，就像手肘一样能直能屈。什么叫贫困，什么叫富有？什么叫美，什么叫陋？我以杞菊为食，春天吃苗，夏天吃叶，秋天吃果，冬天吃根，说不定我还能像子夏和南阳地方的人那样长寿呢！
“西河”，指的是孔子的弟子子夏，据说活了一百岁；“南阳之寿”，是说南阳有一种神水，有一个官员饮此水治好了多种疾病，近百岁才寿终。你们有钱人大鱼大肉，奢靡享乐，年纪轻轻就得了高血脂、高血压、糖尿病，我以杞菊充饥，粗茶淡饭，反而能长命百岁。金山银山，荣华富贵，这些东西未必能提升你的生命质量，也无法为你增寿啊！
苏轼之可爱，就在于他不矫情，不造作，藏着端着不是他的风格，真情真意才是他的标签。敢云大隐藏人海，且耐清贫读我书，类似这样的句子虽好，但总是给人酸溜溜的味道，让人感觉说的未必是真话。苏轼从来不说这种话，他刚刚轻富贵，转过头来仍然忍不住比较杭州与密州：
灯火钱塘三五夜，
明月如霜，照见人如画。
帐底吹笙香吐麝，
更无一点尘随马。
寂寞山城人老也，
击鼓吹箫，却入农桑社。
火冷灯稀霜露下，
昏昏雪意云垂野。
——蝶恋花·密州上元
元宵佳节，密州观灯，然而一半篇幅写的是杭州，那灯，那月，那人，那声，处处是人间的热闹繁华、诗情画意。而此时密州元宵，却是“寂寞山城人老也”，信步而行，耳闻箫鼓之声，原来是村民正在祈求丰年。大灾之年的佳节，箫鼓声中传递的不是人寿年丰的喜悦，分明是祈求上苍的无助。终于，火冷灯稀，寒风萧索，一片空旷苍凉，但见彤云四垂，阴霾欲雪。
孔子说四十不惑，其实四十岁一定会大惑特惑，这是人生最复杂的时刻。四十岁的人生，可能是你最得意的时候，也可能是你最失落的时候；可能是你最顺遂的时候，也可能是你最艰难的时候。不管怎样，总之决不是你最轻松闲适的时候。这期间苏轼在写给朋友的信中，曾引用韩愈的诗句：
居闲食不足，从仕力难任。
两事皆害性，一生常苦心。
——从仕
韩愈用最直接最简洁的语言说了一句大实话，这种心事很多人也有，只是端着不说——想过清闲日子，每日放羊然后娶媳妇生娃，生娃之后再放羊，那么就吃不饱饭；想好吃好喝阅、尽人间繁华就得出仕，但是公务繁巨，力所不及，劳顿不堪。隐也好仕也好，都未必能迎合我们的心性，总之是苦多乐少。韩愈写这首诗的时候才三十二岁，并不是他的思想沉淀太早，而是他过早地体会到了人世的劳顿奔波、跌宕起伏。人生到这个时候，少年时的理想之光已经不再炽烈，一座理性大厦在心中悄然矗立，岁月不但改变了我们的容颜，也在改变我们的性情。
苏轼此时刚好四十岁，他也是人，并不是仙，我们遇到的烦心事，他也会遇到。长子苏迈已经十九岁，经苏轼求婚，苏迈迎娶殿中侍御史吕陶之女；次子苏迨七岁，小儿苏过四岁。这样一大家子人跟随自己四处奔波，艰难困苦，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快乐的事。
小孩子不知愁滋味，经常缠着爸爸讲故事，累了一天的父亲往往没耐心没好气。苏夫人王闰之，虽然不像堂姐王弗那样善于管理老公，可也是循循善诱：小孩子不会看人脸色，你比小孩子更甚，整天愁眉苦脸没个笑模样，有什么好愁的？
小儿不识愁，起坐牵我衣。
我欲嗔小儿，老妻劝儿痴。
儿痴君更甚，不乐愁何为。
还坐愧此言，洗盏当我前。
大胜刘伶妇，区区为酒钱。
——小儿
魏晋时刘伶是个著名酒鬼，酒瘾犯了，找老婆要酒。夫人涕泣劝道：“君喝酒太过，不是养生之道，一定要戒掉。”刘伶说：“好，我不能自禁，只有当着鬼神发誓，你把酒肉摆上，我发誓。”夫人从之。刘伶跪祝曰：“天生刘伶，以酒为名。一饮一壶，五斗解酲[1]。妇儿之言，慎不可听”。说完饮酒吃肉，颓然复醉。嫁给刘伶这种人，真是够倒霉的。苏轼说王闰之“大胜刘伶妇”，实际也在说自己幡然醒悟，胜过刘伶。抽刀断水水更流，借酒浇愁愁更愁，人带着哭腔来到世间，总不能带着一副愁容回去，人生的一切内容，都藏在这副面容之中。
[1] 酲，音程，酒醉神志不清。
苏轼每到一地，必定精心营造属于自己的空间，这是他精神寄托之所，是诗意的栖居之地。官邸之西，园圃久废，于是洁其庭宇，伐安丘、高密之木，修补破败，渐成规模。园圃以北，有一段荒废已久的楼台，苏轼率僚属稍加修葺，遂成登临观览的妙处。苏轼请弟弟苏辙为此台命名，苏辙根据老子《道德经》“虽有荣观、燕处超然”句，名之曰“超然台”。苏轼见后大喜过望，纠缠在心中许久的心结瞬间得解，遂作《超然台记》，苏辙亦作《超然台赋》，司马光、文彦博、张耒等人纷纷做诗文唱和，超然台遂成为齐鲁文化名片。
苏轼，超然台记。刻于康熙年间，因是翻刻，在传世苏轼书法中并不重要。
黄庭坚早期一些行楷书绝似此作，黄字出于苏，可为一证
“凡物皆有可观，苟有可观，皆有可乐，非必怪奇伟丽者也。哺糟啜醨，皆可以醉；果蔬草木，皆可以饱。推此类也，吾安往而不乐?”
人生无处不是美景，关键是你从哪个角度来审视。杭州吴山越语，山水佳丽，固然是人间至景，而密州的淳厚民风，千里莽原，何尝不是人间大美？每日山珍海味，茅台五粮液法国拉菲琼浆玉液，固然是大快朵颐，满足口腹之欲，而温一壶月下的老酒，搞几个小菜，偶尔和朋友撸几个串子，苦辣酸甜咸，一样是五味俱全，也没让舌尖委屈。可见快乐与否，全在内心，与外物无关。
同上
人之所欲无穷，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，美恶之辨战乎中，而去取之择交乎前。则可乐者常少，而可悲者常多。是谓求祸而辞褔。夫求祸而辞褔，岂人之情也哉？物有以盖之矣。彼游于物之内，而不游于物之外。物非有大小也，自其内而观之，未有不高且大者也。彼挟其高大以临我，则我常眩乱反复，如隙中之观斗，又焉知胜负之所在。是以美恶横生，而忧乐出焉，可不大哀乎！
境由心生，幸福、快乐、从容、自在，都是一种感觉。人为什么有那么多不快乐，就是因为常常被欲望所困，为外物所扰；我们以为追求财富、地位、名利，就可以得到快乐，实际上只能让自己陷于“物之内”，徒增无限烦恼。同学少年多不贱，五陵衣马自轻肥[1]，眼见昔日的同学少年纷纷为官做宰，豪商巨贾，宝马名车，如果非要与人比这些，必定是该吃饭时举箸难食，该睡觉时两眼望天，诸多焦虑，百般计较。当我们超越名利地位荣辱贫富这些外物，才发现良辰好景，赏心乐事，随处可拾。工作太忙，则乐得思索，乐得充实；职位不高，则乐得轻松，乐得酣梦；赚钱不多，则乐得坦然，乐得宽慰。如此说来，快乐人生的一把钥匙，就是超然物外；有了这把钥匙，则无往而不乐。
[1] 杜甫《秋兴八首》之三
同上
超然心态、超越精神是人生的至高境界。看一幅字，可以察觉字外之功；赏一幅画，可以看到象外之象；读一首诗，可以想到诗外之境。平芜尽处是春山，行人更在春山外[1]，中国文人总是能够站在有限的空间里心游万仞，而他们能够具备自我疗伤能力，核心正在超然心态赋予了超越人生苦难的力量。
[1] 欧阳修《踏莎行》
一个土堆能同时得到大苏、小苏两位文学大家的笔墨，实在是密州的荣幸。九百年来，超然台几乎成为文化的圣地，后世登临的名家不计其数。宋代以后人们着意加以修缮保护，又修祠造亭，大大扩充。据记载，元代曾经修葺两次，明代五次，清代七次，到了近代，屹立近千年的超然台终于毁于战火。今日诸城的超然台，重建于2009年，看起来太新了些，还需要岁月的沉淀。也许三百年后的人们登临，可以再度引发发亘古之幽思，现在么，只能是一个不错的旅游景点。
（待续）
超然台老照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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